陆蒹葭

多到溢出来的少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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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男】吾妻

院墙深深,爬墙虎肆无忌惮地碧绿了整栋小洋楼,阳光洒在院子里的一棵枇杷树上,惊得知了停止了聒噪,靠着红砖墙的地方种了一排昂首怒放的月季花。
老人头发花白,厚重的老花镜掩不住眼神清透锐利。他坐在紫檀椅上,半眯着眼,缓缓地摇着摇着,摇出了他的曾经。
他说。
-
我这一生,爱过很多。
我爱过小时候门前的稻花,爱过黄埔磨人却绵绵的夏日,爱过窗外纷飞的麻雀。可上海,可我却没爱过上海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噢,在上海我有一样是爱的,红灯笼湘菜馆的指天椒。
我是爱过徐碧城的,我想。
虽然她是我那么多学生里,资质最差的一个。她不喜欢学摩斯密码,总在课上偷着用簪花小楷写一首文采悠悠的情诗,也不喜欢顶着岭南酷热的阳光练打靶。我总能在春花开得最繁盛的地方找到她。她给自己编了一头的花,细细的小辫又黑又长,然后含羞笑着,将开得最盛的那朵插在我军衣的口袋里,贴近心口。
她不适合来黄埔的,或许她应该去金陵女子大学学习写诗作文,焚香插花,然后找个山清水秀的小地方,画上一世的山水画,淡然地矜持高雅一整个乱世。
但她来了,黄埔十六期总算是开了这么一朵淡雅的七里香。与她邂逅的那个夏天,我大约模模糊糊记得的。我送了她一串红灯笼,她回赠了我一把口琴。我好像还给她剪了个头,人老了,记得不太真切了。
和徐碧城那段是柏拉图式的爱情。在幽幽的杨柳树下古桥上,牵个小手便已足够让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但这一切,都是在遇见她之前。
她,李小男。
我花了大半辈子去思考,终于想明白了——我是爱李小男的——像她爱我那样,彻骨的爱着。
李小男说,我们是在米高梅相遇的,我请她跳了全场的第一支舞。她记错了,我是在电影公司门口见到的她。我记得很清楚,到现在也记忆犹新。
那天七月半,人们都忌讳着是鬼节而行色匆匆。天色阴沉,每一个下一秒都有可能大雨倾盆。电影公司门口有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坐在台阶上,看起来阴森诡异得应景。
她或许是拍了戏被克扣了报酬,或许是又被浦东三哥欺负了,总之哭得殷殷切切,肝肠寸断。
我是不忍看到女人那样哭的,于是我递给了她一方帕子。在雨落下来的时候没来得及离开,便又给她撑了一场雨的伞,左肩被淋湿了一大块衣料,湿意钻骨。
她一直专心致志地哭着,直到雨停了,才抬头瞅了我一眼。妆花成了一片,像洋人马戏团滑稽的小丑,可掩不住泪水洗过的瞳孔透彻如琉璃珠。她瘪瘪嘴,说:谢谢你啊。
在米高梅的再遇,我便是在人群里一眼找到了她这对清亮的眸子,从此就再没遗忘过。
她说:“我叫李小男。“侧了侧头,眉眼弯弯,笑靥如画。
记忆里,她总是这样欢跃着自我介绍的:“我是李小男。是陈深的女朋友。”不论是在徐碧城面前,刘兰芝面前,还是苏三省面前。我也从不反驳,哪怕是看到徐碧城脸色骤变,刘兰芝喜笑颜开,还是苏三省目光如刀。
我从不在他人面前驳她面子。我觉得自己这叫顾全大局,在别人眼里却是宠溺地默认,或许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个自我介绍听入了心里。
但我是在私下里和她摊牌的,尽管我后知后觉那伤她甚深。
我对她说,我说。
“我嫌你碍事。”
“不能,我不爱你。”
我给自己伤人的话语冠上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国家民族大义——多么伟大。并不知哪来的自信,觉得大大咧咧的李小男不会理解。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自己有多可笑。她是医生,怎么可能不懂,她的志向可是治病救人。
在审讯室里,她用一种更婉转却决绝的方式告诉我,她说:“陈深,我爱你。但我更爱我的信仰。”
那时,一切都晚了。
说起来,当我看到徐碧城以唐太太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得不说我是有些惊讶,但更多的还是祝福。那是为人长辈看到自己学生有个好归属的祝福。唐山海深情、专一,有品格。将徐碧城护在怀里,娇宠得宛如展示柜里的洋娃娃。甚至拼上了自己的命去护她周全。
我希望李小男也能找一个这样的归宿,但那个人绝不是苏三省。那个人不需要是盖世英雄,但至少要有一颗报国之心;不需要性格海纳百川,但要能忍受她这个下棋时出尔反尔耍赖的臭棋篓子,和她做的偶尔带着糊味或下盐不知轻重的各路高汤,还要,噢,还要能吃鱼和指天椒。
那个人不是苏三省,但也不能是我。我是麻雀,不知何时就被汪伪的暗枪一击毙命。暗涛汹涌的日子不适合李小男太明媚的性格,我没想到的是,她其实早已置身这暗流之中。在我眼里,李小男是浓郁的,灿烂的,热烈的,如飘扬的五星红旗,不应该惹得一身污水。
然后,李小男死了。我亲自抓捕,亲自审讯,原本还要亲自行刑,但她一定不想我看到她失去呼吸的那一瞬,所以她支走我去给她摘了一束太阳花,我都知道。然后,我亲手将她埋葬在这繁花盛开之地,并将最后的那束太阳花小心翼翼地摆在她的坟前。
她说,我死后还能和唐先生做邻居,不会孤独了。
我记得我笑了,在她的发际印下一吻,辗转至明眸,再覆上还未失温的嘴唇。
我看到苏三省的眼神几乎把我千刀万剐,但我不在乎,我会亲手杀了他为李小男报仇。但那又如何?香消玉殒的牵肠挂肚的再也回不来了,不论是今后是休明盛世,还是狼烟四起。
我想起来我很久没喝酒了,不惜为此还得罪了李默群。可给李小男送行的时候,这个戒就破了。她满面伤痕,但还是那样明眸善睐的笑着,而我尝到了眼泪混着红酒的苦涩,那味道一点也不好,我也知道这辈子我也忘不了了。
说来奇怪,再上一次喝酒,也是同李小男。我喝多了,随口应了一句说要娶她,她便拿这个当借口缠了我她的一辈子。是酒后的意乱情迷吗,可我从此再没对别人说过这句话,我也再没喝醉过了。
我将她钟爱的红酒径直洒在她的坟前,一刀一刀,亲自为她墓碑刻字。
毕忠良把李小男的遗物给了我,大概是良心发现了吧。我看到了那根和徐碧城一样的银杏叶项链,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有一方手帕,已经有些泛黄,我认出来了,那是七月半那天我给她的那方。还有原本不属于她,她却给了在场所有人一个台阶下而暂时保管的那枚尺寸大了一圈的戒指。最刺眼的,是一条红得鲜艳的围巾。
我是问过的,这条围巾是织给谁的。我理所当然的认为是我,但却从她的嘴里听到了苏三省的名字。
她说:“苏三省瘦,适合这样的颜色。“可我分明记得,她说苏三省应该是沉郁的深灰色,无悲无喜。但也不是给我的,她说我是蓝色的,像辽阔的大海天空。其实我知道的,红色是她自己,是她信仰的颜色。
我捧着那条明明那么轻,却又重得不可思议的红围巾,任凭眼泪将它打湿,为我爱之人做一个简单直接的祭奠。人不能后知后觉,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割心。
李小男走了,在她眉眼如画的年纪。我只能到了泉下,再把欠她的还她了。我欠她太多了,得一样一样的慢慢还,不能着急。一个真心的求婚,一场盛大的婚礼,一个她梦寐已久的家和一盏明灯。还有,还有那句话。
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她,我有多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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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清风一吹,带响了催人归家的铜铃,吹起了一墙的爬山虎簌簌作响,知了安静地飞离枇杷树。
老人说着说着,就不说了,将脸埋在红围巾里,哭得悲切。和当年的身影重叠,除了佝偻了几分的身姿,并无半点区别。
上好的线香绵延出阵阵沉香味,一段烧末了的灰烬断开,落入已满的容器。祭台上摆着一碟栗子蛋糕,和一束洗净风尘的太阳花,牌位笔画分明地刻着,吾妻李小男之位。
吾妻小男,逝世至今已五十年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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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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